我们需要决心与勇气

任仲伦 上海电影家协会主席

临近2024年年底,大家对这个年度的电影的思考迫不及待地开始了。2023年度中国电影以“强劲复苏”为主题,电影市场红红火火,电影人高高兴兴,大家有理由翘首以待新年攀登新的高度。2024年中国电影却出乎意料地跌宕,春节档高开高走,继而在暑期档和国庆档却出现逆转下滑。票房下降的同时,观众人次也在下降。“双降”的数据自然给电影行业带来莫大压力,不少电影从业者产生深度忧虑:敢问路在何方?

如何认识2024年度的中国电影现象?如何寻找中国电影的发展路径?特别是如何在困难中看到成绩、看到光明以提高勇气?这是需要我们认真回答的。在这个背景下,《每日经济新闻》推出了《2024强影之路:中国电影的决心与勇气》一书,这是他们编撰《强影之路》系列的第八本书籍,作为忠实读者,我一直期待和阅读,受教颇多。这次书名的核心词汇是“决心与勇气”,这表达了他们鲜明的立场与态度。在历史重要转折时期,中国电影需要有“决心”推动深度转型,以适应新型媒介的竞争和新型技术的冲击;需要有“勇气”实现全面变革,以担当建设电影强国的战略任务。这里有对困难和困境的现实思考,也有对希望和未来的真诚信赖。

从春节档的高开高走,到暑期档和国庆档的连续下降,2024年中国电影引发了危机感。其实,这几年中国电影的危机始终存在,只是我们的危机感时常缺席。今年票房和观众人次的大幅度“双降”,才引发了危机感。危机感并不意味着否定一切,它渴求着对危机的突围或者对僵局的打破,它是奋然前行的姿态,不是自暴自弃的腔调。认识论告诉我们:事物发展总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型上升。所以,单就某个年度出现票房和观众人次的下降而言,并不能得出电影市场“崩溃”的结论。

2024年中国电影基本盘依旧在,中国电影人的努力和成就依旧在,一批优秀影片和优秀主创者依旧在,如张艺谋的《第二十条》,陈凯歌的《志愿军:存亡之战》,还有《飞驰人生2》《抓娃娃》《熊出没:逆转时空》等,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它对于战争的思考不仅仅在战场,而是在战后的人心与人性,票房已超过4400多万元。有成绩,在进步,这是事实。我们之所以肯定当下保持危机感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是因为中国电影不是一般的市场行为和商品推销,它肩负着建成电影强国的使命,电影强国是建成文化强国的重要支柱;它承担着满足人民需求的责任,电影是群众喜闻乐见的精神享受;它在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塑造好中国形象等方面具有独特优势,电影从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国际性”的交流语言。另外的原因也是影片整体质量不高,使得整个产业的投入与产出难以平衡,导致资本们进入小心翼翼,甚至忧心忡忡。

所以,我们要百倍努力,加强中国电影的创造力量、生产数量和传播能力的建设,不能让它在完全市场化的场景中随波逐流。当今新型媒介的竞争和新技术的冲击,从本质上讲,它们不是替代和摧毁电影的力量,相反只要我们善于驾驭和运用,它们都是电影在新技术革命时代获得新能量的机遇。

我一直说:技术从来就是电影发展的“火车头”。当初电影因为“机器革命”而诞生,现在我们可以依托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等新兴科技的赋能,获得新的力量和前程。今天的危机感就不是未雨绸缪的预警性演习,而是实实在在地面对困境近身搏斗了。从本质看,中国电影需要深层次和结构性的变革和调整,这属于战略性变革,而不是临时抱佛脚的补漏。

电影是艺术创造、技术赋能、商业价值等高度融合的产业形态,也是彼此依靠和交互增值的制作链和供应链,其中有更为重要的影片与观众的供需矛盾。2024年中国电影出现的“双降”现象,实际上是制作链和供应链交互失衡而出现的供需矛盾问题,说白了,就是我们制作的影片,无论是数量和质量还难以满足观众日益增长的品质需求。

我们解读几个重要档期的数据和现象:

今年春节档最终以80.16亿元票房收官,同比增加18.5%,超过2021年春节档的78.42亿元,刷新中国影史春节档票房纪录。主要原因有四:一是档口时间长。从2月10日至17日,跨越八天,比以往一周假期多上一天。二是上档的影片强势。最初定档影片有8部,包括3部动画影片和5部剧情片,其中4部豆瓣打分高于7.5分。尽管片方为避免竞争白热化而主动撤档了4部影片,比如《我们一起摇太阳》《红毯先生》《八戒之天蓬下界》和《黄貔:天降财神猫》。但是,《热辣滚烫》还是以27.24亿元票房位居第一,《飞驰人生2》以20.04亿元位居第二,动画片《熊出没•逆转时空》达到13.92亿元票房,《第二十条》达到13.42亿元票房。延至2月25日,这四部影片合计票房突破100亿元。三是春节返乡群众成为消费主体。三四线城市票房占比58.9%,创近五年最高。“得小城者得天下”的规则没有改变,电影市场的塔基在于普通民众。他们的趣味直接影响影片的题材选择和内容表达。四是平均票价下降6.1%,其中一线城市降幅最大。数家金融机构投入补贴3000万元,让观众消费得实惠。春节档的高开高走,主要依靠有影响有品质的影片,以及观众在春节假期的高度集聚。

暑期档历时最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6月1日到8月31日,共有百余部影片进入市场,最终票房为116.43亿元,相比去年同期的206.18亿元票房下降约44%;观影人次为2.85亿,相比去年减少50%。票房冠军为《抓娃娃》,票房达到32亿元,这单部影片就占暑期档票房约28%。这对于《抓娃娃》是好事,对整个暑期档却不是好事,因为它意味着其余影片皆非爆款,期间虽有26部影片票房过1亿元,超过5亿元的影片仅有3部,缺乏爆款影片,票房拉动能力孱弱。

国庆档继续出现“双降”现象。票房为21.04亿元,同比下降23%;观影人次为5209万,同比下降20%。《志愿军:存亡之战》最终以8.05亿元成为冠军。打拐题材的《浴火之路》,票房为3.59亿元;《749局》高预售带动高开局,结果是高开低走,票房为3.56亿元。我们由此得到常识性的结论:成也影片,败也影片,成败皆为影片!缺乏爆款影片,缺乏高质量的影片,就难以拉动高额票房;没有高额票房,就难以支撑一万余家影院、八万余块银幕的正常运营;没有来自终端的有效收益,自然就影响作为制作端的电影企业的生死存亡,同时蔓延到电影全产业链的诸多环节,包括业内外资本的信心和兴趣。最近看了2024年第三季度多家电影上市公司公布的财务报表发现,普遍出现营收和净利润下滑,许多公布的大制作项目搁浅,票房预测和风险预期变得不可控。电影的前端与终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呼唤好影片,特别是呼唤中国电影的“高峰之作”,历时已久,许多电影人为此发奋努力,不同时期也出现各类“标杆”意义的影片。但总体上苦于优秀艺术家不多,优秀影片不多,经典影片寥寥无几,观众喜闻乐见的影片更加缺乏。

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创造力上!电影功能是多样的,或认知或娱乐或审美,由于某种功能的畸轻或畸重,产生不同风格不同类型不同样式的影片,千姿百态。但是创造则是电影的本性,它总是以崇尚真善美,鞭挞假恶丑作为审美理想,总是以思想的精深、艺术的精湛、技术的精良作为创作境界。但是在日常创作中,这种创造力经常是孱弱的。

创造力孱弱的最主要表现是缺乏思想力。比如,关注现实的影片往往由于“接地气”而“得人气”,现实主义精神是电影创作的不朽灵魂。2024年度获得高票房的影片,大多具有关注现实的生活底气,然而富有现实主义精神的成功影片不多,现实精神需要对现实生活更为本质和更为彻底地揭示和表达。春节档票房冠军是影片《热辣滚烫》,女主人公杜乐莹从“大码女孩”到“女拳击手”的蜕变,这是滚烫的励志故事。贾玲身体力行,无论是生活或者表演皆以诚意获得赞许。但对影片涉及“颜值焦虑”背后的女性困境则浅尝辄止。《第二十条》有着现实感很强的“平民渴望”,渴望法律公平公正以保持人性尊严,但影片还是以喜剧风格融解冷峻现实。暑假档的票房领跑者为《抓娃娃》,主人公老李以“抓娃娃”为情节,看似偏执的爱好,实则以此弥补人生缺憾。遗憾依然是人生悲剧点转化成喜剧表达,让人物和笑梗有些尴尬。

在这些获得好评并拥有高票房的影片中,我们依然觉得缺乏现实主义精神的灼照,对现实生活和人物的表现,敏感有余而敏锐不足。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赞扬巴尔扎克的小说,就是赞扬他的创作深刻揭示了封建贵族沦落和新兴资产阶级崛起的社会现实。谢晋导演的“改革三部曲”《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同样是深刻揭示特殊时代的社会与人性的真相,从而推动了思想解放。谢晋是新中国拥有观众最多的电影导演。创造力孱弱的主要表现还在于缺乏文学表达的力量。文学是人学。文学力量集中表现在人物塑造上。恩格斯曾经谈到文学创作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虽然历经创作观念的演变,衍生出更多的创作理念和流派,但是归根到底,人物塑造依然是头等重要的。我曾经主持美国著名教授麦基在上海图书馆的讲座,他的著作《故事》影响着当代电影编剧,包括中国年轻的编剧们。其实在他特别强调“故事”的作用时,他也提醒大家不能用故事替代人物。之所以我们要不断倡导文学力量和重视人物塑造,根本原因在于在我们的影片中让观众耳熟能详的人物太稀少,让观众喜闻乐见的形象更加稀少。

我多次感慨:现在观看电影常常只知道谁在演,却不知道他演了谁?!读到猫眼研究院针对影院消费者的研究分析,它指出:“有感兴趣的影片”是观众走进影院的首要动机,“没有想看的影片”是观众止步的重要原因。

电影,对于投资者是一种耗资昂贵的表达,对于观众是一种需要有成本的选择,当你不能提供艺术或娱乐价值,观众何必花费时间和金钱去接受它。影片与观众的供需关系也许就是简单而且直接的:好影片才有好票房。

除了创作高品质的影片,以保障前端产品的供应之外,我们还面对诸多新问题,急切需要现代化、工业化、科技化的理念和实践,去推动电影全产业的革命和进步。比如,如何在电影制作中注重运用好新兴技术?当下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直接影响着电影的技术表达和艺术实现。我始终记得当年李安导演运用3D4K120帧技术拍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心思,他告诉我:他想探索电影进入数字时代后将产生什么变化?电影的表现空间和美学境界将会发生怎样的局面?但是,许多电影制作者仅仅看重它们的使用便捷性,而忘记探索它们赋予的创造新能力;再比如,如何在电影营销过程中运用好新质媒介?

举个例子,2023年暑期档上抖音热搜有20部影片,话题播放量达到55亿次,新增点赞数5125万个,其传播率是高频次的;到了2024年影片数量增加到25部,话题播放量却只有18亿次,减少67%;新增点赞数1812万个,减少65%。说明今年电影暑期档的内容缺乏曝光持续性,同时也能看到宣传转化效率的降低。又比如,作为终端的影院放映如何实现有效的“差异化”排片,让更多影片释放应有价值?目前全国院线排片的一律性、一统化,常常是几部“头部影片”利用资源和资金优势抢占排片空间,挤压了其他影片的生存空间,造成绝大多数中小成本影片的价值和投资空耗。近年来许多优秀年轻人蜂拥进入电影行业,按理说,得年轻人得天下,但是由于年轻人即使再优秀,再沉得住气,能获得的资金也是有限的,当他们的影片一路奋斗,最终在终端被挤出放映空间而遭遇滑铁卢,其发展无望,其生存困难。我们看到电影还面临同时代各种娱乐方式的冲击,产生电影与新型媒介之间的直接竞争,比如短视频、网络游戏、网络直播、虚拟现实、文旅体验等娱乐形式日益争夺着电影最为核心的群体——年轻观众。

2024年度将为历史记住,不为别的,更不为它的困难种种,而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它让中国电影人产生一种“负责任”的危机感,达成一种“发愤以图强”的共识:呼唤变革以呼唤电影新时代,解放思想以解放艺术生产力,尊重规律以尊重产业创新,拥抱新技术以拥抱电影新形态,期待资本以期待资本获得应有价值,创作有影响的影片以影响全球文化交流,锻造有竞争力的企业以竞争世界电影市场,同时让年轻电影人获得释放年轻创造力的空间。按照国家战略,在2035年中国要建成电影强国,电影强国是文化强国的重要支柱,所以,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全面而深刻的,我们的应战也该是主动而强劲的,更加重要的是我们的创造和成就是值得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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